NASA(美國航天局)和美國國家地理頻道合拍的系列電視節目Cyberspace(中譯名《太空漫游》)似乎令人信服地證明了:生命,當然包括人類,來自太空,最終也必將回到太空。因此,航天技術是人類在承認太陽必將爆炸的前提下考慮人類繼續生存問題的唯一指望。
當然,對于這個電視片,一個人文主義者(humanist,人道主義者,人本主義者)可以做出種種批評分析,指出在這出大眾傳媒節目中隱藏著的種種騙局。比如說,他可以指出,這是NASA為了說服美國納稅人支持耗資巨大的航天計劃而煞費苦心制作的一個政治宣傳品,或者是美國國家地理頻道為了搜刮休閑的大眾消費者的錢包而精心編制的一個多媒體科普商品。他甚至可以指出——如果他自信已經做好足夠的準備來承擔他的這一人文主義(humanistic)言論的責任和后果的話——,即使科普片中的科學技術知識都合乎專業科學技術的標準,經受得住后者的審查,它所講述的故事也不過是一個故事,一個可能的故事,一個傳說。更為敏銳的批評家還可以一眼看出,無論是在這一故事的宏觀結構上——人來自天上而又將在某個終末時刻回歸天上;還是在故事的具體講述細節上,如對宇宙大爆炸之從無到有,第一秒,第二秒(第一日,第二日)的描述;還是在電腦模擬制作出來的場景細節上,如在用以演示宇宙事件發生的舞臺四角安上四柄“四面轉動發火焰的劍”,都可以看出明顯的猶太-基督教想象力的痕跡。他甚至可以說,cyberspace這個片名本身就表明了技術-控制論時代的文化偏見:不但整個片子中的場景不過是由計算機模擬制作出來的一些cyberspace——虛擬空間,而且這些虛擬空間所指稱的那個“現實空間”,即整個宇宙,也就是那個已經被技術化地理解為一個cyberspace——即技術控制的空間和只適于在其中航行(κυβερναω)而不是居住的空間,宇宙,也不過是在科學、科普和科幻——在人文主義看來,這三者也許是一回事——中被制作出來的一個cyberspace,即虛擬空間。
然而,是不是在做出了這些批評觀察之后,一個人文學者就可以對太空時代及其可能面臨的問題,那些需要人文科學(thehumanities)而且也許只有人文科學才有能力對之進行沉思的問題,置若罔聞了呢?任何不準備把人文科學降低為單純所謂“批評”的負有責任心的思想的努力都不會在做出了上述批評觀察之后高枕無憂。有一種來自異常遙遠地方的憂思仍然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即使他的批判精神足以使他能夠對任何出于現實政治的、大眾傳媒商業的和宗教宣傳的說辭免疫。
“坤德與太空時代的大地概念”也許是表達這一憂思而且得以在此標題下思想這一憂思的合適名稱。即使承認上述技術批判的質疑從而懸置所謂“太空時代”這一提法,這一標題作為一個隨其機緣而召喚那有待思想之物的標題也是合適的。實際上,這一機緣早在可疑的“太空時代”到來之前就已經到來了,也就是說在“坤德與大地概念”這一標題之下的思想早就應該有人從事了,只是在一個以“太空”為標記的時代,這一思想之到來的緊迫性更其逼人了。
因為在尼采那里所謂“大地”概念的提出,本身豈不正是對某種失重時代的回應么?這個失重的時代或者被連根拔起的時代,已然就是“太空時代”了。所謂“太空時代”的到來,非必到蘇聯人發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美國人第一次登陸月球、楊利偉完成中國的第一次載人航天飛行才分別在不同的國家以及在“國際合作”的“全球”陸續到來。“太空時代”的到來早年哥白尼革命的時候就已經開始。
然而哥白尼革命自身還不足以帶來“太空時代”。作為天文學上的一個發現,日心說并不足以給這個星球上的人們的生活帶來巨大的改變。哥白尼革命在地上的對應物是哥倫布的“發現新大陸”。只有當哥倫布駕駛(cyber)他的帆船在這個已然被視為球形的地球表面上航行的時候,哥白尼的地球才真正變成一艘在宇宙空間(space)中航行的飛船。也就是說,所謂“太空時代”的到來,正是與“地球時代”、“環球時代”、“全球化時代”的到來同時到來的。“天空”被轉變為“太空”的過程,也就是“土地”和“大地”被轉變為“地球”的過程。
在這個轉變過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作為堅實基礎的大地的退隱,因為這個過程決不只意味著大地“形狀”的改變:比如說由方變圓,而是意味著,地球本身不再是地,而不過成為太空中的一個球甚或一個點。承載地上萬物和人類生存的曾經是這個堅實的大地,然而現在人們發現,環繞這個地球的是無邊的黑暗的虛空。這個虛空并不“承載”地球上的一切,而只是籠罩它,讓它在無邊的黑暗中懸浮、航行,乃至最終要在太陽爆炸后將它吞噬。這個可怖的外張的空間毋寧是曾經被鎖閉于大地深處的內斂的地獄空間的釋放。
正是作為這樣一個時代的后果,人們設想了一個叫做“大地”的概念。為了喚回曾經的堅實依靠,太空時代的哲學家們制造了這個不再包含地獄這個巨大空洞的大地概念,似乎地獄的黑暗、烈火和無處安身都只需被歸咎給技術時代的發明:外層太空,那么,那些懷古的、思鄉的現代人文主義者們就可以心安理得了。現代性及其帶來的問題似乎就可以被解決了。
然而,他們,那些人文主義者們,他們自身就是在這一現代化轉變過程中,伴隨著太空、地球以及作為它們的對立物“大地”的出現而出現的人類樣式。這種人類樣式生活在或者說希望生活在這樣一個大地之上:這個大地的風景因為處在技術的絕對壓迫之下而可以被毫無限制地設想其美麗,這個大地作為根基因為處在太空的絕對空虛的包裹之中而可以被濫無節制地設想其堅實和溫暖。這個大地的概念是一個在絕望中被寵壞了的希望之子。這個如太空本身一樣虛無的希望之子在哥倫布所“發現”的“新大陸”上被孕育出來之后,又被返銷回“老大陸”,成為“老大陸”保存其古老大地的理想和希望,似乎如果沒有這個大地概念的保護,那么所有古老大地上的古老生活連同其大地上的風景都將被現代化的狂潮席卷一空。
而且,在上述轉變過程中被喪失的同樣還有:“天空”。為什么只是大地概念,而不是天空,被重新建構出來而且被作為太空時代的反面?這說明了什么?這是否說明,太空時代的到來正是這樣一個時機,使得傳統以來對于終極可靠之物的極端偏至性不是被削弱,而是進一步被加劇,使得它與整體和諧的最后紐帶都被撕裂?在“傳統”的時代——這里說的當然是西方——不是“大地”而是“天空”,往往被當作此世生活的原因、根據、和信望的指靠;而當崇高而神秘的天空被火箭刺破,人們又開始求諸大地。然而問題并不僅僅在于天上或者地下之間的選擇,問題在于天、地、人整體結構的轉換,大陸板塊的轉換。當現代中國人已經學會摹仿現代西方人文主義的“鄉愁”和“回歸大地”的時候,我們有必要提醒他們:中國,或者古代,并沒有貧乏到只是“鄉愁”的發源地;中國,或者古代,并不只是一片“故鄉的大地”;中國,或者古代,是一個完整的、生機勃勃的乾坤,天地,天和地。
正是在這個完整的、生機勃勃的古代天地之中,坤德,坤之為德,才得以成其德性。這個坤德已然是在一個無基礎的天地之中的德性,所謂太空時代帶來的空虛并不給它帶來驚慌,反倒,有可能,這個古代坤德的重新發見,可以給地球在cyberspace的瘋狂飛行帶來積極的平衡。它不象太空時代的大地概念那樣反對飛行,但是它帶來平衡。是的,由于乾坤智慧的“令人討厭的”精致和高明,他,中國人,沒有悲劇,這也許是一個遺憾,但是悲劇需要它,特別需要它。太空需要它,大地也需要它。
因為坤并不屬于地,地倒是要屬于坤。“坤”卦卦辭曰:“坤,元亨利牝馬之貞。”彖傳曰:“牝馬地類,行地無疆。”坤也并不屬于牝馬,而是牝馬屬于坤。坤并不體現在地或者馬這樣的靜態象征物之上,坤體現在牝馬的奔馳和地的無疆之中。如果說大地的形象總是難免被視為不動的支撐者的話,那么為了表達坤的“至柔動剛”之德,易的作者選取了奔馳的牝馬。坤德牝馬并不奔馳在感傷的、鄉愁的、和作為不動之根據的大地概念之上,而是奔馳在伸展無疆的坤德之地上。坤之為德自始就是動的,自始就是在無疆的奔馳之中。短短一篇坤彖傳就有三句“無疆”:“坤德載物,德合無疆”,“牝馬類地,行地無疆”,“安貞之吉,應地無疆。”也許正是有感于此無疆之德,彖傳的作者——這也許是孔子——才感嘆說“至哉坤元,萬物資生”吧?
所以,如果不是因為哥倫布所代表的地球化運動導致大地概念成為現代中國人文主義者抵抗太空時代之虛無主義的可能被摹仿的理論欲望,那么就算哥白尼讓地球轉動起來,也并不能夠撼動中國人的乾坤——那個讓西方人和西化的中國人極為惱火的過分“世故的”、“狡猾的”和“無意義的”乾坤。那個乾坤并非世界,猶如坤并非大地概念。在這個乾坤里沒有世俗和神圣的區分,猶如坤并沒有一會兒被當成該詛咒該拋棄的骯臟土地,一會兒又被當成神圣的堅實基礎。